第二十一章 黄沙浴血
我们出发的时间是午夜时分,这也是自称伟大旅行家后代的年加的策
划,尽量避开正午时沙漠可怕的酷热。
日夜由踏进沙漠的一刻颠倒了过来。
当破晓前朦胧的光线洒在大地上时,我们穿过砾土带,踏上幼细得像花
粉的沙粒。
一轮红日从我们的右方冉冉冒出头来,曙光照在眼前无尽无穷的沙海
里。
使人颤抖的漠夜寒凉由迅速提升的温度所取代,不一会我们已像在蒸笼
里的可怜动物,大黑将大舌吐出来,死命地呼吸著,只有千里驼和飞雪仍是
那样悠悠闲闲,想回到了熟悉的故乡那般。
爱聊天的年加和其他净土人沉默起来,眼神呆滞地望往前方。
时间愈走愈慢,最後似乎完全静止了下来,天地也像没有任何改变,所
有眼前不断出现的景象,只是刚才景象的一个重覆。
采柔的俏脸发著光,因为昨天黄昏时,她终於得到了她一直想得到的东
酉,我对她没有保留的爱。
我感到有种解除束缚的快乐和轻松,一直以来,我用尽种种方法,压制
自己对她的热恋,但忽然间,在沙漠和绿野的交界处,在夕照的馀晖下,在
飞雪和大黑的戏逐声中,我悟通了时间和命运的无情,我若不能掌握眼前的
一刻,将来当这一切失去时,我只能在悔恨里渡过。
於是我像面对大敌般一往无前,向采柔说出了心底的真话。
在太阳升上中天前,我们安营休息,在年加特制的帐蓬里,苦抗沙漠的
炎热,人畜喝水进食,午後再继续行程,黄昏後又停下来休息,午夜後再继
续行程,如此停停行行,十多天後挺进沙漠的腹地里。
眼前景物又变。
纯朴单调的沙漠终於起了变化,平坦的细沙变成了沙石和砾石组成的大
平原,光秃秃空旷平坦,强风一阵阵地刮过,咆哮怒叫,我们跳下千里驼和
马,拉著它们以长头巾护面,匍匐地弯着身子,一寸一寸地前进。
永无休止的旅程,使人想想也感到气馁。
唯一令人安慰的,就是君临大地的太阳,会偶而暂时躲进了乌云背後,
使我们稍减炎热的凄苦。
四个小时後我们到了秃原的尽处,外面再不是平坦的沙原,而是像女人
乳房般起伏著的沙丘,沙丘的尖峰是阴阳分明的沙峰,造成一望无际起伏有
致的一道道弯线,壮观非常。转头回望,连云峰像一座小石柱般,在地平的
另一边冒起头来,遥望著我们这沙漠里微不足道的小虫般的旅队,风势逐渐
平息。
“噼啪”!
采柔的空坐骑前蹄一软,无力地仆倒地上。
我心中一震,停了下来,叫道:“在这里扎营吧!”
我蹲下来,看著采柔的马口吐白沫,心中升起一股令自己痛恨的有心无
力感,抬起头时,见到采柔苍白的脸。
采柔咬著嘴唇,没有作声。
年加带著另一个净土人过来,由这叫巴刚达的净土人检视采柔的马,他
口中咕哝著,好一会後,摇了摇头,站了起来。
我沉声以净土语道:“怎样了?”
年加道:“巴刚达是驼畜的专家,他说这马过度劳累下受暑气所侵,活
不成了。”
采柔软弱地坐了下来,伸手搂著马头,将俏脸贴在马颈的鬃毛里。闭上
眼睛,轮廓分明的俏丽侧面,今人觉得有种凄然之美。
我们沉默下来。
大黑走了过来,将头钻进采柔怀里。
我背转了身,不忍再看。
那晚我们围坐在篝火前,烧著狼粪和由雨林取来仅馀的柴枝,大家均情
绪低落。
年加道:“由明天开始的三十天内,是最危险的一段路程,不但因为变
幻无常的天气,来无踪去无迹的沙暴,还有是我们会经过沙盗众居的‘漠中
湖’绿州附近,我们必需在那里补充食水和休息。”
我道:“你们并不是第一次经过那一处,沙盗若要动你们,不是早动了
手吗?”
年加道:“没有人敢直接到漠中湖去,幸好绿州的地底藏著丰富的水
源,所以在漠中湖外方回百多里的地方,有无数较少的绿州,我父亲曾在其
中一些小绿州打了几口井,就是靠那些井,我们才有可能在中途得到补给,
这些井均掩藏得很好,连沙盗也不知道,又或无暇理会。”
年加顿了顿又道:“就是在其中一口水井附近,我们遇上了大元
首……”
众人面上均露出惊怵悲痛的神色。
采柔搂著大黑,同缩在一张羊毛皮毡裹,对抗著宿夜的冰寒,轻声道:
“沙盗是否真的那样可怕?”
年加道:“沙盗最可怕的地方是像沙漠里的风暴般,每在你最意想不到
的时候突然出现,跟著是疯狂的杀戮,抢掠,奸淫,住在沙漠边缘的净土人
都被迫迁往内陆去,沙漠之王杜变的名字,能使净土人的婴孩止哭。”
我的心却在想,大元首虽是如魔女所言,半人半机械的怪物,但观其起
居饮食,他仍要像人般进食饮水和休息,甚至有性的欲望,所以他未必能贸
然穿过这沙漠,否则为何要到水井去寻水。如此看来,他留在大沙漠中这唯
一的水源附近养伤的机会仍是相常大,假设事实确是如此,那我们两人间的
恩怨便可在进入净土前解决了。
可是我却恐惧事情不是那样。
说到底,年加口中的玛祖祭司在七百年前写下的预言,鬼魂般在我脑海
深处作祟,因为若果问题可以在进入净土前解决,那我便可不须进入战事连
绵的净土,玛祖祭司的预言亦会落空。
所以倘若真无一物能逃过宿命之手,我便注定了要进入净土,去体验这
经历了数千年春暖花开後进入了嫩冬的人间乐土,只有神才能创造出来的美
丽邦国。
唯有大元首才能引我进入净土。
所以应该是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在到达净土前杀死大元首。
这个想法,使我痛恨起那预言来。
人是不应该知道命运的存在的,我现在正是那受害者。
尤其是带著“无尽的哀伤”那一句,更使我心神战栗,甚麽会使我无尽
哀伤?
脑海里升起了“采柔丘”,采柔指定了用来埋骨的香冢,心中抹过一道
强烈至使我呻吟的恐惧。
采柔道:“大剑师!你的脸色很难看!”
我勉强一笑道:“可能是累了点。”转向年加道:“相信我,沙盗来时
我保证他们不会觉得好受。”
年加拚命点头道:“这我绝对同意,有你在,我倒想会一会那群神出鬼
没的沙盗,但想起危在旦夕的净土,又不敢节外生枝,让那些坏蛋多走一会
运吧!”
这年加已完全拜服在我的剑术下,因为在他心中我就是净土先辈顶言的
圣剑骑士。
我恨那预言,恨玛祖为何要泄漏天机。
二十天後,我们在筋疲力尽,缺水缺粮下,抵达了离漠中湖北四十里的
第一口水井,在滚滚黄沙里,今人不能置信地有一块方圆达四里的小草原,
疏落地长著树木。
到了这里地势开始有起伏,使无物不掩盖的沙粒难以尽情肆虐。
绿州四边是一些沙岩,小孤丘和一座由巨岩堆成耸上著像顶帽子的小
山,教人印象深刻。
年加等齐声欢叫,策著千里驼急走过去,飞雪不待我吩咐,抢头而出,
不片刻已踏足柔软的草上,在被黄沙闷得发慌的三十多天後,植物的油绿色
实是天下无双的视觉享受。
众人不待吩咐,扎营生火,取水於井。
采柔脸色惴惴走到我身边,低声道:“他们准备宰一头千里驼来吃。”
我耸耸肩膊,表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忽地发觉不见了大黑,奇道:
“大黑到那里去了?”
采柔皱眉道:“我正想告诉你,大黑很是反常,喝完水後,不但不缠著
我要东西吃,还四处狂嗅,对着山那边喉咙咕咕作响,像那里有甚麽可怕的
事物般。”
我心中一震,像捕捉到某一模糊的概念,但总不能具体地描述出来。
采柔呆望著我。
“汪汪汪”!
大黑叫著走了过来,直到我面前,前脚扑上我的胸膛,向著我狂吠几
声,又往那座帽子山走去,转过头来,再向我狂吹。
蓦地心中模糊的影子清晰起来。
我知道大黑发现了谁?
是大元首。
他就在那帽子山处。
事实上我以前也隐隐想到这个可能性,因为大黑当日既能带著采柔追踪
上我,自然也可以带我追上大元首,因为大黑是大元首血腥手下的唯一幸存
者,对大元首的气味可说是熟悉之致,深刻之极。
这些念头闪电般掠过我的心头。
我狂叫道:“飞雪!”
飞雪放弃了地上的嫩草,向我奔来。
翻身上马。
采柔扑了上来,扯著我的腰革惶恐叫道:“大剑师你到那里去?”
我淡淡道:“去杀死大元首。”
采柔浑身一震,叫道:“带我一道去!”
我微微一笑,俯身低头吻了她脸蛋一下道:“采柔我爱你,你是照耀著
我冰冷心田唯一的太阳,我不能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答应你,兰特一定会
活著回到你的身边来,每晚最少和你造爱一次。”
采柔放开了手,茫然望著我,泪珠不受控制地流下脸颊。
整件事发生得太突然了,使她不知应怎样去适应和反应。
忽然间我便要和她分开,独自赴生死未必之约。
其他人走了过来。
年加叫道:“大剑师,无论你要到那里去,现在都不是时候,你看!”
指向帽子山後的天际。
我顺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这时尚未过午,但那边天际原本清澈澄蓝的天空竟变得昏黄污浊,尘土
像静止了似的,我一呆道:“沙暴?”
年加道:“没有人能在沙暴中找另一个人,照我估计,不出两个小时,
沙暴便会来到这襄,你若循那方向走,会更快遇上。”
我望著三里许外的帽子山,冷冷道:“有一个小时已足够了。”接著向
那些净土人喝道:“给我拉著大黑!”
当下有两人抱紧大黑,想用绳索套上它的颈,岂知大黑露出两排森森白
牙,吓得两人连忙松手。
我沉喝道:“采柔!”
采柔悲叫一声,往大黑跑去。
当采柔搂著大黑粗壮的肩颈时,大黑停止了挣扎,向著我呜呜哀鸣,眼
中射出期待我带它一起去的神情。
一夹马腹。
飞雪仰天狂嘶,放开四蹄,全速往帽子山的方向奔去。
那是这附近唯一可以藏身养伤的地点。
飞雪足有三十多天未试过这样尽情飞驰,马股後带起一卷尘烟,旋风般
穿过绿州,踏足黄沙之上。
长空愈来愈阴沉,在逐渐加强的风势和漫天而起的黄尘里,太阳失去了
她灼热的力量,显得那样地无能为力。
视野愈来愈模糊。
在踏上帽子山旁的石岩地层上时,我看到了沙堆上露出了几只死去千里
驼的小半尸骨,使人自然地联想到死亡和不祥。
飞雪愈跑愈快,帽子山近在眼前,整座山几乎是由沙岩组成,寸草不
生,只在几处太阳不能整天直射的地方,长出了一些板针状的沙漠植物。
“叮”!
背后魔女刃响叫示警。
我心中狂喜,大元首果在此处。
冒著愈来愈强的风势,飞雪速度略减,但仍是非常疾速。
我回头望往绿州,采柔等早消失在漫天的尘土里,我收慑心神,回过头
来,绕著帽子山脚,往她背对著绿州的一边奔过去。
我直觉到大元首正在那里等待著我。
一绕过山角,我几乎是立即看到大元首。
他站在山上一块突出的大石上,手上拿著一把怕是从闪灵人手上抢来的
重剑,黑盔黑甲,就像地狱里偷跑出来的可怕魔鬼。
狂风中,铠甲飞扬。
我跃下马背,抽出魔女刃,厉叫道:“大元首!”
大元首狂笑道:“好!兰特,你比你父亲更有种。”
我拍拍飞雪的头,示意它走到一边,我却往大元首站立处奔过去。
大元首冷冷道:“何用你上来!”离石一跃,跳往离他站处最少低了一
十□的另一块石上,落地时轻仆前少许,才再站定。
这动作虽轻微,但怎能瞒得过我,大笑道:“想不到你的伤道今天仍未
好!”
大元首眼中抹过森厉的光芒,沉声道:“即管未好,仍能宰了你这小子。”
抬头望向十多尺上的大元首,这个距离使我们在任何一方采取主动下,
便可短兵相接。
我停了下来,逆著风大叫道:“你不是不想逃,而是知道逃不过飞雪的
四条腿,所以才不惜背城一战,是吗?大元首。你早看到我来了。”
大元首道:“是的!我看到了飞雪,看到了你,但我却没有丝毫畏惧
你,魔女已死,天下再没有人能制止我,你也不行。”
风势愈来愈急劲,挟著风沙打过来,使人眼也难以睁开来,但大元首屹
立风中,却是全不受影响。
不能再拖延了,我狂喝一声,往上跃去。
大元首一声长啸,重剑迎头向我劈下。
我举剑迎格,心中大奇,这一剑乃有去无回之势,难道他不怕我的魔女
刃。
念头还未转完,一块巨石当胸激射而至,当我醒悟到是大元首用脚踢起
巨石时,已来不及避开,急忙间扭身以肩头迎往巨石,再一沉气往下堕去,
同时收刃以剑柄撞向巨石。
“啪”!
巨石被剑柄撞了一下,稍减速度,才批上我的肩头,闷哼声中,我往後
翻跌。
左边身几乎痛得麻木过去。
“蓬”一声我掉在先前的岩石上,再翻落下面的沙丘,跌个结实。
大元首长笑跃下,重剑发出“嗤嗤”响声,无孔不入地向我刺来。
我忍痛在地上翻滚,连避他十多剑,幸好他的步履有点迟滞,显示他仍
未曾从我那一剑完全回复过来,饶是这样,我也给他杀得险象横生,若非他
对我的魔女刃忌讳甚深,早要了我的命。
“叮”!
我使出了一下精妙绝伦的手法,终於点上了他的重剑。
重剑荡了开去。
沙暴愈吹愈急,刮得沙粒漫天飞扬,身边的沙子像激滑般旋转著,人便
像在惊涛骇浪的中心点。
大元首暴喝一声,再次扑过来,两目凶光毕露。
我不敢张口叫嚷,因为一张口,沙子便会往里灌,默默从沙上弹起,闪
身避过大元首横扫过来的一剑,“叮”一声,刃尖再次挑在大元首的重剑
上。
大元首对魔女刃确是深存顾忌,收剑猛退,隐入了漫天风沙里,只余下
一个模糊的影子。
这时四周全隐没在茫茫的沙海里。
我竭力站稳身子,顶著不断袭来的狂风。
以万亿计的沙粒不停在飞旋狂舞,钻入我的衣服里,刺痛着露在战甲外
的每一寸肌肤,侵进鼻耳里,更迷住了我的眼睛。
忽然间我发觉大元首不见了。
一阵风沙打过来,我不由闭上了眼睛。
“叮”!
魔女刃发出警号。
剑手的直觉使我回剑后劈。
“锵!”
虎口剧痛。
大元首往后急退,手中只剩下半截剑。
我将魔女刃交往左手,冒著风沙往前迫去,“铿铿锵锵”,大元首连挡
我十多剑,直至只剩下一个剑柄。
我待要再补他一剑,一道沙柱应大元首脚踢而起,冲面迫来,无奈下我
俯身避过,大元首已退入茫茫风沙里。
他想逃走。
蹄声响起,通灵的飞雪奔至身後。
我连忙翻身上马,心想任你大元首如何快,也快不过飞雪,就在这时微
弱的吠声从左侧传来。
心中一震,这不是大黑的叫声。
扭头往声音传来处去,风沙中一团黑影向我冲来。
大黑出现在马下,头顶有一道伤痕,正流著鲜血,向著我狂吠。
我忘了大元首,一把搂起大黑,抱在怀里,策著飞雪往绿州奔回去。
保护采柔比杀死大元首更重要。
风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当飞雪踏上绿州时,空气中虽仍充塞著沙
屑,但景物已清晰可见,亦让我见到目呲欲裂的悲惨场面。
绿州已被鲜血染红。
所有和我同甘共苦的净土兄弟全倒在血泊里,千里驼却一只也不见。
我搂著大黑跳下马来,逐个尸体去翻看,心中的怒火悲愤冲天地狂烧
著。
最後我找到了年加,他身上最少有十个伤口,一条手臂被活生生斩断
了,但奇迹地有轻微的呼吸。
我狂叫道:“年加!”
年加无力地睁开眼来,见到我精神一振,喘道:“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我知道……”
我悲叫道:“谁干的!”
年加道:“是沙盗,他们掳了采柔□去,你快追!”
我断然道:“让我先救你……”
年加摇头道:“我不行了,他们抢走了珍乌石,求你给我取回来,送去
给拉撒大公爵……”猛烈咳嗽起来,眼耳口鼻全渗出血。
年加口唇颤震,我连忙凑下去,听到他微弱的声音道:“我很……快乐,
我是为采柔而战死的……”声音中断。
我悲痛地将年加搂入怀里,但却搂不住他失去了的生命。他的血染红了
我的征袍。
沙盗!
我兰特若让你有一人再活在世上,我便不再称为大剑师。
这仇恨只能以血来冲洗。
飞雪永不疲累地驮着我和大黑在大漠上飞驰。
我追了足有三个小时,茫茫黄沙仍是渺无人迹,但我却知离敌人愈来愈
近,我不敢想会有甚麽可怕的事发生在采柔身上,只是强迫自己脑内保持空
白,除了一个愿望,就是追上沙盗,尽杀至一个不留。
太阳像铅球般沉往平地之下,天气明显地转凉。
我向著横亘前面,从沙里冒起的一列沙岩形成的长丘奔过去,炊烟正从
丘后袅袅升散。
血在沸腾着。
采柔!假设你仍在生,我会救你出来,,假设你已死了,我将为你报仇
雪耻,以他们的鲜血洗刷你所受的侮辱,再将你的尸骨带回去,葬在采柔丘
上。
两枝大笨矛到了我左右手里,往丘顶冲上去,再下去时,便是浴血决战